走出父母婚姻的阴影
导读：
上世纪80年代初，离婚还不像现在这样司空见惯。在某单位的住宅区里，住着近百户人家，但离婚的仅有一对夫妇，那就是林子的父母亲。当年，林子才10岁。
林子对10岁以前的家庭记忆，几乎只有父母永无休止的争吵和打骂：父亲嗜酒如命，每次喝完酒后都要无缘无故地指责妻子，母亲多数时候忍着，实在忍不住了就还嘴，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争吵经常持续到深夜……
父母离婚后，林子跟着母亲过，父亲偶尔会来看看她。母女俩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平静，林子不再像以前那样担惊受怕。
林子很聪明，学习也很用功，后来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大学，接着又考上了研究生。
因为受父母婚姻影响，林子在谈恋爱前就已经想好了：一定要找个不喝酒、脾气好的男人。大学期间，第一个追她的男生是班里的体育委员。林子很喜欢他，但看见他身体壮实，就联想到父亲打母亲的情景，所以坚决拒绝了他。
读研究生期间，一个脾气温和、外表文弱的高年级同学追求林子。这次，林子动心了。她设法考验这个名叫李飞的小伙子，曾在一次同学聚会时当众冲李飞大发脾气，还朝他身上打了一拳。李飞被她弄得满脸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的反应让林子很满意、很放心。
研究生毕业后，林子就跟李飞结了婚，与仍单身的母亲住得很近。林子夫妇分别在相邻的两所大学里教书，他们的婚姻并不幸福，因为林母总是在女儿面前说女婿的不是，比如不求上进、贪玩、生活习惯不好、不会做家务等，母亲的情绪严重影响了林子。
李飞脾气很好，面对妻子和岳母的挑剔，往往一笑了之，但偶尔也会生气，原因是林子拒绝与他同房。他们的性生活次数，结婚半年内还比较正常，后来越来越少，经常是一两个月才一次。对林子来说，每一次都是尽义务，否则她一次都不想要。夫妻俩常常懒得说话，都想避免交谈可能引起的不愉快。不过，两人疏远归疏远，在林子生病和生小孩时，李飞都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
林子生的是儿子，儿子给她带来了很多快乐，也带来了很多担忧。与丈夫这种不像夫妻关系的夫妻关系，极大地影响了她的生活和工作。眼看着自己的情绪越来越低落、与丈夫的关系越来越疏远，她想到要去看心理医生。
在我的咨询室里，林子谈了自己的童年经历和现在的状况。在有了大概猜想后，我开始提问。
我首先问：“你和你妈妈现在的关系，应该是什么关系？”接着给出几个答案让她选择：母女关系，上下级关系，成年女人和成年女人的关系。经过反复讨论，林子认为还是母女关系多一些。她觉得，如果变为成年女人和成年女人的关系，也许会健康得多。我听了以后很高兴，心想，她有如此悟性，下一步会好走得多。
我又问：“你和你妈妈，分别会给你妈妈的婚姻打多少分？”林子听了有些吃惊，想了想，说：“两个人打的分都不会超过1分。”我又问：“那你和你妈妈，分别会给你的婚姻打多少分？”她想了好长时间，然后回答：“跟妈妈的婚姻相比较，我给自己的婚姻打9分。我估计，妈妈也会给我的婚姻打9分。”
我们沉默了。这是在咨询中经常发生的事情：生活中很多不好的情感，大半来自我们不正确的、模糊的判断，当判断变得清晰时，就会发现原来我们可以不那么哀伤和消极。对林子及其母亲来说，没有任何理由对可以打9分的婚姻不满。
我用提问打破沉默：“你妈妈为什么对你丈夫不满呢？除了她说的那些你丈夫的原因外，还有她自身原因吗？”林子联想到刚才说到的成年女人之间的关系，不禁大惊失色：“你不会是说，妈妈嫉妒我的婚姻，说我丈夫的坏话是为了挑拨我们夫妻关系，让我们跟她一样不幸福吧？”
我没有正面回答，而是从另一个侧面反问：“你想想再告诉我。如果你婚姻很幸福，你妈妈却婚姻不幸福，至今孑然一身，那么，在幸福着的时候，你会不会感到内疚？”林子想都没想就说：“那当然。我幸福，却衬托得妈妈不幸福，那是不孝嘛。不孝可是要遭天谴的！”
我说：“是呀，不孝的人再优秀都可以说是一无是处。对你来说，有两种孝的方式，一种是你现在做的——用挑剔丈夫把自己的婚姻破坏，用一切可能的方式激怒丈夫，让他对你不好，以此不把你妈妈的人生衬托得太不幸，你可以和你妈妈同病相怜。”听了这番话，林子低下头：“有次，李飞告诉我，他也许会有憋不住的时候。当时，我听了很害怕。”
我接着说：“还有一种孝的方式，那就是你尽可能使自己幸福。你是你妈妈的女儿，你妈妈至少在她能够感觉到的愿望上是希望你幸福的，也就是说，你的幸福是她幸福的一部分。还有，你如果幸福了，就可以用你幸福的那一部分影响你妈妈，使她慢慢从自己的婚姻阴影里走出来，或者说，使她重新获得相信婚姻、重新生活的能力。你妈妈经历了那么多磨难，如果没有人用事实向她证明人与人是可以好好在一起生活的，那她永远都不会相信幸福是一种真实的存在。所以，你幸福了，不一定是对她的打压，而可能是对她的鼓舞和提升。”
林子低头不语。我知道，对她来说，撇开母亲“独自去幸福”是不容易的事，而且把自己的婚姻幸福与母亲的处境联系起来看，更是有点荒唐的事。
在一周以后的那次咨询中，林子告诉我，她跟母亲作了一次很深入的交谈。先是谈李飞的毛病是否不可以忍受，最后得出的结论是：那些所谓缺点，几乎可以在她俩认识的所有男人身上找到，李飞的毛病似乎轻一些，还没到不可以忍受的程度。然后谈到彼此的婚姻，母亲说：“你的婚姻比我的好多了。我当年的理想就是不挨骂、不挨打，可是，连这一基本目标都没能实现。说实话，作为女人，我内心是嫉妒你的。我以前不敢承认这一点，现在敢承认了。”
我听了很高兴。作为心理医生，有时候不一定能立即使来访者有所好转，但有一点是可以立即做到的，那就是促进来访者和他人交流。很显然，林子母女之间的交流通畅了，好转只是时间问题。
在大约第10次咨询时，我让林子站在旁观者而不是妻子的角度谈谈李飞。开始的时候，她谈得不太流畅，偶尔会有一些停顿，似乎从不是妻子的角度看李飞有点困难，但慢慢就流畅起来，引用了很多别人评价李飞的话，绝大多数是正面的，如脾气好、聪明、重感情、工作努力，等等。说到最后，她笑了笑，问：“你是不是觉得我找到了宝贝却不知道，还一直把他当成废物？”我听着有趣，也笑了。
几周后再见面，林子告诉我，他们夫妻关系现在基本恢复到刚结婚那半年的状况，她心情好了很多，李飞也很高兴，他的那些毛病好像也基本不存在了。她自嘲道，也不知道是李飞真的“改邪归正”，还是我自己变得宽容了。她还告诉我，她母亲与她丈夫的关系也在发生变化，两人竟然有时候一起聊娱乐界的八卦新闻，聊得津津有味。
林子还说：母亲很奇怪她最近半年有这么大的变化，好像从小女儿变成了成熟女人，问她是怎么回事，她犹豫了一下才告诉母亲“去看心理医生了”，母亲听后一个晚上没说话；第二天一早，母亲给她发了一条手机短信，说自己也要去看心理医生，也要处理一下自己性格上的问题，还要总结一下自己失败婚姻的教训。
林子问我：“我妈妈年龄那么大，看心理医生有用吗？”我说：“当然有用。看心理医生相当于吸收精神食粮，没听说过年纪大就不需要吃饭的。”林子点点头：“那好，我帮她约医生吧。”我提议：“你给你妈妈打电话，让她自己约吧。饭要自己吃才对头啊。”
在愉快的对话中，林子的心理咨询正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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