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艺

我国刑事诉讼法第一百六十二条规定：“（一）案件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依据法律认定被告人有罪的，应当作出有罪判决；（二）依据法律认定被告人无罪的，应当作出无罪判决；（三）证据不足，不能认定被告人有最的，应当作出证据不足、指控的犯罪不能成立的无罪判决。”而《最高人民法院关于执行若干问题的解释》（下称《解释》）第一百七十六条第六、七项，在《刑法》第一百六十二条规定的宣告无罪和有罪的判决结果之外，又规定了对“被告人因不满十六周岁不予刑事处罚的”和“被告人是精神病人，在不能辨认或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时候造成危害后果，不予刑事处罚的”，应当判决宣告被告人不负刑事责任。笔者认为《解释》在《刑诉法》规定的“有罪”和“无罪”的判决结果之外，规定“不负刑事责任”的判决结果是欠妥的。“宣告被告人不负刑事责任”的判决结果，在法理上造成“犯罪”与“刑事责任”的混淆。犯罪和刑事责任具有密切的联系，犯罪是刑事责任的前提，刑事责任是犯罪所产生的必然结果。刑事责任紧随犯罪的发生而产生，没有犯罪便不存在刑事责任问题；犯罪与否是应否负刑事责任的根据，刑事责任随罪而定，有罪则应负刑事责任，无罪则无刑事责任可言。尽管从不负刑事责任可以推断出行为本身就是无罪的，但“无罪”与“不负刑事责任”的内涵和外延是不同的，“犯罪”与“不负刑事责任”不能相互替代，因为“犯罪”和“刑事责任”是两个截然不同的概念。“犯罪”和“刑事责任”的概念和区别无须赘述。我国刑法典规定，不满十四周岁的或不能辨认、不能控制自己行为的自然人，不具备犯罪主体资格，无论实施了多么严重的危害社会的行为，均不构成犯罪。还规定已满十四周岁不满十六周岁的自然人，实施了刑法第十七条第二款所列举的八种严重危害社会的行为构成犯罪，而实施其他危害社会的行为，根据罪行法定原则不够成犯罪。达到刑事责任年龄、具备刑事责任能力是犯罪主体适格的法定必备要件，刑事诉讼中查明被告人不满刑事责任年龄或不具备刑事责任能力，其危害社会的行为不构成犯罪，应判决宣告被告人无罪，而不应宣告被告人不负刑事责任。“宣告被告人不负刑事责任”的判决结果，在实践中背离刑事判决书的司法评定作用和社会价值取向。刑事判决书是人民法院对人民检察院提起公诉或自诉人提起自诉的刑事案件，按照诉讼法的规定程序审理终结后，根据已经查明的事实、证据和有关法律规定，确认被告人有罪或无罪、构成何种罪名、承担何种刑事责任而作出的书面决定。判决结果是判决书经过分析、论理后得出的最后结论，也是控、辩、审三方在刑事诉讼活动中共同追求的目标。刑事诉讼的最终结果，只能是有罪则定罪量刑惩罚犯罪，和无罪则宣告无罪两种判决结果。而“不负刑事责任”的判决结果，对控辩双方主张的被告人的行为是否构成犯罪未作出肯定与否定的答复，误导人们认为，刑事诉讼就是你控你的、他辩他的、我判我的。判决书的这种判决结果，既未达到定罪量刑惩罚犯罪的目的，也未满足宣告无罪，保障无罪的人不受刑事追究的要求。同时，这种判决结果，不利于社会公众对被告人行为的正确评价。基于审判公开的原则，人民法院对具体案件的处理结果须向社会公开，表述明确、严谨的判决是社会公众正确评价被告人行为性质的最合适的方式。刑事判决书在判决结果中直接表述为：“某某犯某罪，判处有期徒刑xx年”，或直接表述为“某某无罪”，对普通公众而言，是任何人都可以理解和作出正确评价的。但判决结果中直接表述为“某某不负刑事责任”，普通公众可能由于对刑事责任这一概念的不理解或不正确理解而无法作出评价或无法作出正确评价。

【案情】2011年6月10日，货运公司的驾驶员韩某驾驶一辆小型货车，沿206国道由南向北行驶至左坊许垅路段时，撞到了由西向东横穿马路的许某，导致许某受伤，车上货物部分受损。经鉴定，韩某负该次事故的主要责任，许某负该次事故的次要责任。事故发生后，货运公司赔偿了托运人货物损失11万元，在交强险外赔偿了许某2万元。之后，货运公司起诉至法院要求许某赔偿货运公司向托运人垫付的11万元赔偿款的25%。本案中，货运公司能否要求行人许某赔偿货运公司遭受的财产损失?【分歧】对于本案中许某应否赔偿货运公司遭受的财产损失，存在以下两种不同的观点：第一种观点认为，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没有对行人赔偿机动车遭受的损失进行规定，因此机动车在交通事故中遭受损失应当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的普通侵权赔偿原则。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第六条第一款“行为人因过错侵害他人民事权益，应当承担侵权责任”之规定，许某应当承担与其过错相当的赔偿责任，故许某应当按照鉴定所划分的过错责任比例赔偿货运公司遭受的财产损失。第二种观点认为，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第四十八条“机动车发生交通事故造成损害的，依照道路交通安全法的有关规定承担赔偿责任”之规定，关于交通事故损害赔偿责任纠纷应适用《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而《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没有对行人赔偿机动车遭受的损失进行规定，故许某无需承担赔偿责任。【管析】笔者同意第二种观点，理由如下：首先，认为行人对机动车的损害赔偿责任适用普通侵权赔偿原则的观点存在以下几点不足。第一，这种观点实际上是将同一个交通事故分割为两个事件，行人的损失索赔按交通事故处理，机动车的损失索赔按普通侵权处理。机动车与人相撞是交通事故，人与机动车相撞就不再是交通事故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明确将机动车交通事故损害赔偿责任的法律适用指向了《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货运公司没有适用普通侵权赔偿原则向行人要求赔偿损失的合理依据。第二，行人的过错本质上是违反了对自己的保护注意，而不是违反了侵权法所设定的不得损害他人的一般性义务，不能因为行人违反了这种“对己”注意，就确定行人的行为具有违法性，并要求其承担法律责任。对事故责任的鉴定，仅是对事故成因责任的认定，并不是行人应承担多少赔偿责任的认定。第三，如果肯定行人对机动车进行损害赔偿，很可能会带来人命不如车贵的恶果，因为行人从货运公司得到的赔偿金额减去行人应向货运公司支付的赔偿金额的差不一定是正数。若判决由许某赔偿货运公司相应的财产损失，则会出现倒赔钱的情况，这样，行人的弱势地位就无法得到显现，这也不符合《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的立法本意。第二，只有危险物的支配者和危险活动的经营者才能在一定程度上预防和控制危险的发生，同时控制危险作业的人往往也是从高危作业中受益的人。因机动车本身存在特殊的危险性，其对于行人的危险要远远大于行人对其本身的危险，在发生交通事故时，行人一般会出现严重的后果，非死即伤，而机动车一般只是造成一定的财产损失。因此，出于公平正义的理念及对生命的尊重，法律规范加重机动车一方的责任符合“获利益者担风险”原则。而行人的过错行为只是违反了保护自我的防范意识，而并不属于违法行为，没有违反国家法律的规定，既然无违法行为，行人自然不需要承担赔偿责任。第三，《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的立法目的之一就是加强对行人的保护，其显著的特点就是实行无过错归责原则。无过错归责原则，即没有过错造成他人损害的依法律规定承担相应的侵权责任。侵害方是侵权行为的施力者，其行为一旦实施，法律就认定其是全部责任的承担者而不存在请求受害者予以赔偿自己所受损失的权利基础，因为其所受损失是其为一定侵权行为的必然成本代价。故货运公司无权要求许某承担赔偿责任。但是，这不排除其要求依受害者的过错程度予以减轻赔偿责任的权利。而且，法律没有明确规定行人对机动车的赔偿责任问题，并不意味着法律对此方面的放任，《中华人民共和国道路交通安全法》规定：“机动车一方没有过错的，承担不超过百分之十的赔偿责任。”本案中，若行人一方需要对机动车一方进行赔偿，也不符合本条关于百分之十赔偿责任的立法意义。

案情2011年10月7日20时10分左右，胡某无证驾驶无牌三轮汽车，该车无保险，车辆识别代码、发动机号无法识别，运送的物件严重超长，在河口区孤岛镇作业大队十二队南侧与驾驶电动自行车的李某及乘车人梁某发生交通事故，致使乘坐在李某驾驶的电动车上的梁某受伤。经东营市公安局河口分局交通警察大队认定，胡某承担事故全部责任，李某、梁某不承担事故责任。另胡某所承运货物系孤岛采油厂托运的钻杆、零件，胡某系受采油厂临时雇佣。梁某向东营市河口区人民法院提起民事诉讼主张权利。案件焦点1、胡某与采油厂存在何种法律关系及各承担何种责任;2、梁某的各项损失问题。判决结果一审：(2012)河民初字第719号，一、胡某赔偿梁某各项损失共计81398.8元;二、驳回梁某的其他诉讼请求。【注：胡某占100%责任，采油厂不承担责任】二审：(2014)东民一终字第62号，一、维持(2012)河民初字第719号第二项;二、变更(2012)河民初字第719号第一项：胡某赔偿梁某63496.16元，采油厂赔偿梁某27212.64元。【注：胡某占70%责任，采油厂占30%责任】评析本案是司法实践中比较典型的一种车辆雇佣方存有过错的交通事故侵权行为，但因为没有明确的法律规定，在审判实践中法官一般以单纯交通事故侵权为由将直接侵权人之外的人排除在案件之外，其他存有过错的主体无法在类似案件中一并处理，这样，导致受害人只能另案处理甚至因为案件已审理终结，连立案也成问题，一方面增加了诉讼成本，另一方面客观上存有纵容过错方当事人之弊端，无法体现法律公平正义的内在规制机能和素质，同时也不能吸收当事人的不满，不利于社会稳定。针对本案胡某与采油厂之间存在何种法律关系及各承担何种责任是关键焦点。梁某的各项损失是常见焦点，对此不再展开。一、胡某与采油厂之间存在雇佣关系还是运输合同关系;接受梁某委托后在二审中一直坚称胡某与采油厂之间存有雇佣合同法律关系，对方仍抗辩双方存在运输合同关系。双方存在何种法律关系关乎责任承担，至为重要。实际生活中雇佣车辆从事某些运输业务，雇佣方和受雇方之间存有何种法律关系有时较难区分，司法实践中主要从双方在运输过程中是否存有控制、支配的从属、隶属关系进行区分。雇佣关系的法律特征是：1、雇员的劳务义务不能转移，必须亲自履行，这是雇佣关系的一个显著特征。2、雇主与雇员间存在着一定的人身依附关系。3、雇员的劳动力已商品化，雇主可以从雇员的劳务中获取利益。4、雇员享有受劳动保护的权利。这四个方面的内容构成了雇佣关系区别于其他关系的基础，这也是雇主对雇员承担无过错责任确立的理论基础。本案中胡某自行提供运输工具将采油厂的钻杆、零件运送到约定地点，胡某在运输过程中不受采油厂控制和支配，双方未形成从属法律关系，胡某与采油厂之间的法律关系应为运输合同法律关系。二审法院因此维持了一审法院对胡某与采油厂之间运输合同法律关系的认定。二、胡某与采油厂存在运输合同关系，采油厂承担何种责任;按照一般的交通事故案件处理思路，本案中胡某承担交通事故全部责任，且与采油厂之间存在运输合同关系，应独立承担相关民事赔偿责任，一审法院就是基于此种观点认定采油厂不承担赔偿责任的。在接受当事人二审上诉案件委托后，全面系统研究了案情，认为本案不能仅以普通交通事故侵权案件处理，而应结合特殊案情从整个民事侵权的更大角度按侵权过错承担责任，但苦于没有明确的法律规定，仅是依据侵权法理要求承担责任恐难说服法官，为此，从以下方面进行了辩论：1.采油厂基于雇佣或使用涉案车辆及人员而产生了安全保障的“注意义务”。这种注意义务包括，可能导致损害后果的预见义务和为避免损害后果而应采取积极措施的避免义务。如本案采油厂明知或应知驾驶人无合法驾驶证及车辆瑕疵的情况下，应拒绝予其交易，否则就是没有尽到该种注意义务。另外，雇佣的车辆运送超长物件，存有致不特定人伤亡的现实危险性，未加劝阻或放任使用就要承担由此产生的相应法律责任;2.采油厂因其过错行为承担相应的侵权责任;我国现行的民事法律中均有过错承担侵权责任的规定。《中华人民共和国侵权责任法》第六条行为人因过错侵害他人民事权益，应当承担侵权责任。《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审理道路交通事故损害赔偿案件司法解释》第六条拼装车、已达到报废标准的机动车或者依法禁止行驶的其他机动车被多次转让，并发生交通事故造成损害，当事人请求由所有的转让人和受让人承担连带责任的，人民法院应予支持。本案中采油厂作为专业单位，运输特种设备使用无牌、无保险，车辆识别代码、发动机号无法识别，运送的物件严重超长且无证驾驶，存有的过错明显，根据上述法律及蕴含的法理精神，采油厂的上述过错行为使其承受了法律上的不利后果。3.采油厂雇佣或使用涉案车辆及人员的行为存有严重的选任、指示过失。在侵权责任法中承担责任最严格的承揽合同也明确予以规定：定做人对选任、指示有错误的也要承担侵权责任，举轻以明重，在本案提供劳务的合同中，采油厂选任、指示的过错责任明显。4.对于梁的损害，胡是直接侵权人，采油厂为间接侵权人，因其使用胡的车辆及人员开启了一个危险源--运送超长钻杆，客观上促使此次事故发生，主观上至少存有间接故意，他对其应负的监督、管理直接侵权人胡，防免损害发生的义务漠然视之，放任发展，其应当承担的侵权责任无论从法理上、还是一般公众的情感上不能逃避。5.采油厂使用瑕疵车辆使其获取了一般意义上的经济收益或减少了支出，这种低成本的交易，建立在放任对不特定人的生命、健康权的肆意侵害基础上，果然不出意外的导致了本案上诉人的损害。采油厂对该车存有运行利益，对该车运行事实上处于管理地位和从该车的运行中获取了利益。6.本案虽因机动车直接侵权产生，但纵观本案全程，是一起典型的人身损害赔偿纠纷，不能仅以机动车交通事故责任纠纷案由而截断事实，分之处理，即浪费司法资源，又存有违高效便民之民诉法基本原则之嫌，更为重要的是，致某些不负责任的行为于放纵，使公平正义之法治理念退却，不能吸收本案当事人的不满，为社会不稳定埋下隐患。最终，二审法院采纳了代理人的上述意见，变更了一审判决，以采油厂没有尽到谨慎审查义务，存有过错，对胡某无证驾驶无牌机动车违法载货造成交通事故致人损害应承担一定责任，结合案情酌定采油厂承担30%责任，纠正了一审采油厂不承担赔偿责任的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