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万雄

今天接待一位老同志，该同志为一个并不复杂的争议打了十年官司，如今满头白发仍在喊“冤”，怒火万丈地指责司法机关不讲事实，声称要拼了老命继续申诉下去。我有一个比方，在30年的律师生涯里，曾对千万个人打官司的人说过，我把这个比方也说给他听了，他听后立刻将所有的卷宗材料撕了个粉碎，说“我该输，我永远不打官司了”，然后如空空道人了了而去。我的比方是：打官司如斗地主（打扑克牌），你抓了一手好牌，就一定会赢吗？如果输了你应该怪谁？如果输了还能重来吗？

生命中有了牢狱，那是不必躲，也是躲不过的存在。有一种牢狱，是灵魂驻足的地方。初入牢狱，有过情绪的呐喊和肢体的挣扎，精疲力竭后打量四周，才知道所有的发泄都是徒劳，安静才是最忠实的依靠。正在忙碌的，骤然停下；当前追寻的，被迫放弃；即将成就的，痛心撒手。所有的铺展招摇，渐渐尘封，一切的背负拖累，渐渐云淡风轻。习惯了更多拥有，瞬间镣铐加身，高墙阻隔，不得已停下欲望的脚步。松开名缰利锁，方知此生已拥有了许多，方知此生并不需要那么多。万般难舍的，不得不舍。舍不下，是因为害怕剧烈疼痛，真正舍下了，并没有想像的那么疼痛，或者根本就没有什么疼痛。疼痛，有时候欺骗别人更欺骗自己。以往柔肠百转的牵挂，至今想想，该是何等做作。高墙外，妻儿老小，不分白天黑夜在凄风苦雨里行走，流泪，张望，呼喊；天际边，有白云朵朵，那白云犹如妻儿老小的衣衫裙裾。你闭眼或不闭眼，这一幕幕总是重复出现在眼前。曾经的海誓山盟，有一种说不出的肤浅，自以为可以感天动地泣鬼神的誓言，其实是以最廉价的方式向对方索取。过去的信誓旦旦，需要以牢狱的方式进行洗心革面地整理，并以永远失去自由的心境深刻表达。每个人并没有自己想像得那么重要，也并没有自己想像得那么不重要。“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有或者没有自己这一滴水，江河都会一如既往，不分白天黑夜奔流不息。而且，自己与此岸和彼岸的人也只是似曾相识而已。经过狱中岁月，才知道，有些翘首以盼是没有必要的，即便望眼欲穿，也终将没有结果，因为有些人，本来就不在你盼望的红尘陌上，当然，你也不在他（她）企盼的路上。过去的岁月中，你曾无数次匍匐在她光洁如玉的身体之上，但心中呼唤的并不一定就是她的名字。在牢狱中隔绝久了，半夜里针对性很强的手淫，也比以往敷衍的性交来得真诚。今天的牢狱，是果。种下这果的因，也许是有意的，但可能更多是无意的。因是何时种下的，是如何种下的，你如今可能有所理解，但今生也可能无法理解。理解或不理解，果前的因都在那里。其实，牢狱降临之前，空中也曾有祥云飘过，只是那时我们顾不得仰望天空，因此它没有停留，它悠然去了远方，但它依然在远方等你。人生是一场伟大的修行，修行是一条路，一条通往我们内心最深远处的路，不期而然的牢狱是路的一段，路的尽头是智慧。哪一天，或必然有一天，回头看那牢狱，倘若有前世般的熟悉和宿命式的眷念，智慧，离我们已经不远。王万雄二0一六年六月二十九日于武昌—————————————————————————————

最感动的案件M男辩称：某年七夕之夜，因天热睡不着骑电瓶车四处溜达。此时的山城无比兴奋躁动，情侣们不分场合肆意纠葛缠绵，M见罢，性趣大发，遂趴于一洗脚屋破窗处看屋内男女行苟且之事，看毕，沮丧回家，途中，见公园路旁草丛中有一亮丽女式挎包，捡回家，见包内有手机等物，三天后M用该手机通话，被抓，涉强奸杀人。M被羁押两年半后的去年冬天，其父背一篓冬笋从几百公里外的山城来汉找我。其父满脸极度疲惫，两眼无限渴求，当我看到他脚下穿一双脚趾外露的旧皮鞋时，我心头一紧。接下来的漫长时间里，我从这个从不言弃的父亲身上得出了如下结论：“最在乎你生命的人莫过于父母。”M的命运最终有了转机，全是因为他父亲的坚韧与不弃。与很多轻言放弃的案例相比，这个案件给了我最深刻而长久地感动！最忽悠的案件K某涉嫌受贿被双规，K的亲属找到关系人A，A承诺帮忙只让K受一个行政处分，过些天就可回家，结果k被移交检察院立案侦查;亲属又找到关系人B，B承诺在37天内取保，结果不到20天，K被逮捕;亲属又找关系人C，C承诺把受贿的数额减到5万以下并保证检察院不起诉，结果检察院以K受贿70余万诉至法院；亲属又找到关系人D，D承诺找某某法院的某某分管刑事的副院长帮忙弄一个缓刑，此时亲属来委托我为K辩护，并咨询我找某某副院长帮忙是否靠谱，我告诉他们，某某副院长巳退休若干年了，早已不问政事。亲属们大呼被A、B、C、D忽悠！最夹生的案件A某涉嫌受贿，案件经过了“双规”、侦查、审查起诉、两次退侦、一审及二审程序。我在最后一个程序介入此案，看完案卷及A某亲属提交的“情况反映”、“问题说明”等各种材料后，发现A某及其亲属对是否受贿进行了滔滔不绝地辩解，其辩解的理由先后有“借款”、“投资”、“委托保管”、“人情往来”、“违纪但不是受贿”、“被动受贿”等等。稍有头脑的人不难发现，A某及其亲属的辩解理由在不断发生变化。A某及亲属自作聪明加之有外行的瞎指挥把本来并不难于处理的案子搞得非常夹生，我虽努力纠正他们先前策略上的失误，从证据和法理的角度猛烧了几把火，但夹生饭终难做熟。此案二审判决留给A某及亲属的遗憾足以让他们懊悔终身。最悲惨的案件D某是独女，幼年丧父，其母乃书香之后，身弱多病。D某大学毕业两年后仍未找到工作，后经人介绍到一洗浴城前台上班。上班不足两月且工资未拿分文，却因涉协助组织卖淫被拘。案件侦查阶段还未结束，D某之母自感绝望而自缢身亡。审判长宣告D某缓刑当庭释放，D某在旁听人员中寻找自己的母亲，早已知情的法官、检察官和我真的是唏嘘不已。看着孑然一身的她离开法庭渐渐远去时，我感到实在太过悲惨！最痛心的案件Q涉嫌受贿被拘，其亲属委托当地人F辩护，F到看守所会见Q时，声称只要Q配合办案承认受贿，就可获缓刑回家。Q回家心切，多次按F的指导亲笔书写有罪供词，一审判Q12年徒刑，Q惊呼冤枉和上当，遂提出上诉，但终因亲笔供词写得有鼻子有眼，二审维持了原判。以上情况是我在担任Q二审辩护人时Q对我所述，倘若所述属实，那就是Q的亲属出钱让F挖了一个坑将Q活埋了。此案痛心否？最郁闷的案件张大来找我为他的儿子张小辩护，承诺若张小被取保后再增加律师费用若干，我安排刑事辩护团队的优秀律师为张小辩护，张小被无罪释放。张大不仅拒交余下的费用，而且还气愤愤地来到律师事务所，要我们将先前收的律师费也如数退还给他，理由是：张小不是被取保而是被无罪释放。你遇到过这种郁闷的案件吗?你遇到过这等让你极度郁闷的人吗？最得意的案件W被指巨额受贿，在是否具有自首和立功的问题上，控、辩双方争论不休。此案经过一审、二审、发回重审、再次上诉，在第二次上诉期间我受委托担任辩护人。阅卷中发现前几任律师的观点都是正确的，但都没能够说服检察官和法官。二审过程中，我只向法官提供了一份这样的材料，即最高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参考》第1035号案例:自首、立功等从轻、减轻处罚事实的认定应当适用有利益于被告人的优势证明标准而不是不利于被告人的严格证明标准。我用个案例表达了自己的辩护观点，二审法院最终采纳了我的意见，被告人获轻判。老实说，很多辩护律师不善于用案例来进行辩护，甚至有的辩护律师还不具备寻找相关案例的能力。这个案子让我得瑟了好长时间。最遗憾的案件检察院指控A将B故意伤害致死，我认为B是因为自己的父亲C过失将其绊倒磕地而死，我为A做无罪辩护，一审法院判A缓刑，我强烈建议A上诉争取二审宣判无罪，但A及其亲属们因十分满足缓刑结果而放弃了上诉。A及其亲属们根据自身阅历及其内心力量作出的选择，我无可指责。但是，我有十分真诚的理由对他们不上诉的决定深表遗憾！